樱飞雪

[YOI/勇维]勇者与恶龙(完结)

覆面世界:

*恶龙勇利x勇者维克托


*傻白甜无脑流 文笔剧情双放飞


*不定期更新




       [1]


       传说都是这样的。


       在无尽雪山与绵延湖泊的底下,有一只镇守万千宝藏的恶龙。


       勇利舒展了一下翅膀,抖落满身积雪和困意,长时间盯着空无一人的白雪让他眼睛十分酸涩。


       他百无聊赖地想,恶龙,我吗?


 


       世间有很多事,冠冕堂皇地冠着“无能为力”的名头,其实不过为了无愧疚地逃避责任。而勇利是注定与此无缘的。


       他生来便是龙,便是要镇守这方财富的。


       他从未想过玩忽职守或者逃避责任,只是,就这样一个龙,真的很无聊啊……


       唉,要是能有谁过来陪陪我,那我就……


       他郁郁地呼出一口气,漫山的积雪随之倾落,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轰隆崩塌的雪,直到那飞扬的雪沫间晃过一道亮光。


       ……好像是,人类盔甲的那种,亮光。


       诶?


       诶诶诶?


       他一个激灵飞窜起来,没想到蹲太久腿麻了,庞大的身体一歪,脑袋就直接撞在了一旁的山上。


       他痛得龇牙咧嘴一阵扑腾,然后绝望地发现,自己这么一撞,引发了二次雪崩。


       那抹一闪而过的亮光,彻底不见了。


       等了多少年才终于等来的人,还没来得及见面,就被自己弄没了。


       这件事,不论过了多久,即便后来维克托已经和他排排坐共赏无边雪景了,每当他想起,都会忍不住懊恼地悄悄抹一把泪。


 


       [2]


       维克托记得自己遭遇了雪崩,于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眼前一片黑暗,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被砸得失明了。


       直到他发现眼前的这片黑暗似乎是有纹路的。


       他试图抬手戳戳看,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浑身的疼痛,于是小声地吸了口气。面前的黑色明显地动了下,而后一个声音响起,“那个,你昏迷很久了,一下子见光不好……我、我帮你挡一下光……”


       离得很近的,少年的声音。


       带着莫名的心虚。


       “这样啊,谢谢你,”维克托下意识地道了谢,而后便回想起遭遇雪崩前,在雪山之间窥见的那头黑龙,“是你救我出来的吗?我记得雪崩的时候雪山上有一头黑龙,你有碰到他吗?”


       勇利无措地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终含混道,“有……吧……”


       他的翅膀还在缓慢而持续地抬起,以便让光线逐渐增强,可是他突然非常不想让这个人类看到他的模样。


       “啊,他攻击你了吗?你有没有受伤?”


 


       长久的沉默。


       那点极其的不情愿倏然就质变成了自暴自弃。


       勇利一面为自己伤害了这个人类而愧疚,一面又为他对自己主观臆断的“恶”印象而难过。


       他默默地继续抬高自己的翅膀。


       光线温柔地透进来,维克托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这片所谓黑暗究竟为何物。


       覆有坚硬玄铁的,浩大的,龙翼。


       他只是惊诧了那么一瞬,便反应过来,侧过头,正看到勇利托靠在床边的脑袋。


       双角,赤目,确是那条黑龙。


       只是这向来以狰狞凶煞的面目上,此时竟隐约显露出一点忧郁的神色来。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道理吗?凡是龙,便都是恶的;凡是人,便都是善的。”


       “没有的,”维克托沉默了片刻,“譬如我。”


       他注视着这头忧郁的黑龙,轻声道,“我就是来杀你的。” 




       [3]


       维克托开启了一段大爷式的生活。


       其实他没什么大碍,别说骨折,周身上下连扭伤都没有,只是手脚都被雪压得太重,得躺几天罢了。


       但那条黑龙却全然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围着他打转,事无巨细都照顾妥当了,连喝口水都非得用喂的才放心。


       ……当然,那又笨拙又锐利的大爪子一下子捏爆了维克托用来喝水的皮囊这种事,就揭过不提吧。


 


       维克托望着黑龙忙进忙出的身影,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你知不知道,我恢复了就会要杀你的啊。


       他向来是聪明的,当然看出勇利无不细致的照顾另有端倪——那动作,言语,或是时不时一头撞在山壁上的傻劲儿……都带着一股子歉疚感。


       大概那场突发的雪崩与他脱不了干系吧。


 


       但即便如此。


       自己是来杀他的啊,他怎么能这样没有防备呢。


       维克托想起这几天的夜晚。


       严寒至极的雪山之中,夜晚是很难熬的。这黑龙大概也不具备什么“生活品质”的意识,住在半山腰一个寒风倒灌的秃石洞里头。维克托没被雪崩压出事来,却差点被寒风吹傻了。


       那黑龙没说什么,却忧心忡忡地出去了好几次,最后叼回一堆金光闪闪的玩意儿,维克托茫然地看他把一层层厚重的东西铺好了,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转移到了那上面。


       出乎意料的柔软。


       ……竟是用金丝织就的布帛。


       喂……你不知道财不可露白的吗?而且我来杀你就是为了这些宝藏啊,等等……你究竟还记得我要杀你吗……?


       但很快地,勇利就做了一个更令他瞠目结舌的动作。他舒展开那遮云蔽日的双翼,轻缓地把他围拢在其中。


       所有的严寒都不见了。


       那坚硬的,看似冰冷如玄铁的龙翼,竟然如此温暖。


 


       这样度过的头一晚,维克托理所当然地失眠了。他的剑仍佩在身上,他的手虽然很疼,但仍能咬牙抬起。


       而他转头就正对着勇利的心脏。


       这条黑龙好像缺失了所有防备的能力。既不掩盖拥有的财富,也不卸去他的佩剑,在他身边无牵无挂地睡得极香。


       哦,还是有上心的事的,那黑色的双翼,仍温柔地拢着他。


 


       这叫他如何下得去手呢。


 


       有趣的事还不止这些。


       第二天,另一个问题便出现了。食物。


       维克托一直是边走边打猎的,身上并没有什么储备粮。雪崩发生在下午,他醒来的时间是傍晚,没吃什么就又睡了,这导致第二天他被硬生生饿醒了。


       睁眼只见一片昏暗,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正睡在金子堆里,身上盖的还是黑龙翅膀。


       也算是享受了一把前所未有的尊贵待遇了……


       他一转头,便见勇利正望着他,那双赤目在黑暗中竟格外柔和。


       见维克托醒了,他很高兴地眨了眨眼,而后献宝似的抬起了翅膀。


       维克托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一看,自己那张无敌浮夸的“金床”边上,躺了条血淋淋惨死的鱼。


       ……大概有一米长那种。


       一股难以言喻的鱼腥味争前恐后地扑面而来。


       黑龙在他身后乐呵呵地说,“饿了吧?给你吃的。”


       他见维克托没说话,又赶紧解释道,“我趁你还没醒刚去抓的,很新鲜的!”


       “谢谢你啊,”维克托简直快被他逗笑了,“如果是熟的就更好了。”


 


       于是他就有幸见识了接下来这一幕。


       这只看似狰狞凶恶的龙,身披玄铁、腾云驾雾的龙,居然是怕火的。


       他似乎并不想显露出自己的畏惧来,始终没多说什么,用黑爪子哆哆嗦嗦搓了个火球,而后就撑不下去了——他远远抬着自己的爪子,惊慌失措地问维克托,“怎么办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


       但他又不允许维克托起来,于是偌大石洞里就持续回荡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别别别你不要动你不可以动”“呜呜呜我觉得我要死了”……


       经过一场混乱无比的龙与火之搏斗,一条浑身焦黑的巨型烤鱼出现了。


       勇利心有余悸地在地上磨了磨自己的爪子,把那坨焦黑的玩意儿推到维克托面前,眼巴巴地望着他,“熟了。”


       维克托内心惊涛骇浪,但他看着那双吓出眼泪的湿漉漉的赤目,鬼使神差地,便咽下了勇利喂来的一口。


       枯枝拌火灰,大概就是这样的味道吧。


       他的眉头不可控地一跳,但还是艰难地扯了一个笑,“真好吃。”


 


       这么多天,已经这么多天了啊。


       他兴冲冲地出去觅食,又跌跌撞撞地飞回来,每个晚上,都用双翼挡住凛冽寒风。


       哪有这样的龙呢,又怕火,又笨拙,没心没肺,却又倾心相待。


       那柄箭仍悬在他腰间,逐渐地,像是悬在他心上。


       维克托望着又一次飞回的黑龙,那双赤目在一片暮色的映衬下格外璀璨,犹如漫天繁星中,最叫人中意的一颗。


       他头一回感到一种心脏被生拉硬扯的疼。


       反应过来,才知道那是不舍。




       [4]


       维克托开始耍赖了。


       他活了近三十年,曾作为杰出的贵族子弟,作为主动请求屠龙的英勇骑士,作为一个典雅又完美的典范。


       与生俱来的荣耀同时也赋予他与生俱来的压力。


       然而,此刻,他前所未有地耍起赖来,对这只无防备的笨拙的黑龙。


 


       “勇利,为什么我的手还是这么疼啊?”


       “勇利,我的腿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勇利……”


       勇利,勇利勇利勇利。


       早已手脚恢复、健步如飞的维克托窝在柔软的金丝布帛中,时不时嘟囔一句这疼那疼,演技卓绝地维持着之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弱形象。


       起初,他只是想难得纵容一回,顺从自己心里那点隐隐叫嚣的不舍,再多过几天这样的日子。


       但逐渐地,这个“多过几天”的界限越来越模糊。


       多一日,就多一份不舍。


 


       勇利是会让人上瘾的。


       维克托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真的太好了,太好了。那么真挚,又那么笨拙,是天底下最可爱最无害的大黑龙。


       原本隐约一点的不舍,在相处中愈演愈烈。他既舍不得结束这样的日子,又绝对做不到对勇利刀剑相向。


 


       但勇利是不会想这么多的。


       他没想到维克托的伤会好得那么慢,慢到一点起色都没有。


       他每天都在担心和愧疚,于是总尽其所能地想一些打发时间的活动,好让维克托能够开心一点。


       他怕维克托一直躺在床上休息会闷,便载他飞越过巍峨雪山,掠过结冰如镜的湖面,去迎接清晨薄辉中,飘落的第一片雪花。


       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做的饭非常不怎么样,便每天花一点时间偷偷在外面练习,等正式做了饭菜,再偷偷观察维克托的反应。


       原本见了火就滋儿哇乱叫的一只龙,现在能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把火球搓出花来。


       这些维克托都知道,正因为都知道,他才近乎沉溺其中。


 


       转折发生在极其寻常的一个夜晚。


       已经是临近睡觉的时间了,维克托与勇利与往常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轻声聊着天。他们聊天的内容总是天马行空,偶尔聊聊过往,更多的时候都在假想。


       维克托曾经设想过勇利如果生来是人类会怎么样——“我们一定会认识,而且一定是偶遇,在街头巷尾,或者比武的赛场……是你先向我打招呼的,我会有点惊讶,但也很高兴……”


       勇利听得很起劲,于是也开始设想万一维克托是龙会怎样,但想了半天,只挤出一句,“你、你太好看了,我想不出来……”


       其实是想出来了的。


       在勇利的想象里,维克托会是一条银白的修长美丽的龙,极具气魄,在皑皑白雪中若隐若现地游走,而那个时候,自己就会躲在结冰的湖底,怀着不知怎样的仰慕心情,悄悄看他。


       想的还挺详细,但他不好意思告诉维克托。


 


       而今天这个夜晚,他们难得聊了往事。维克托讲起自己小时候头一回偷着喝酒,结果当然是喝醉了,五六岁的小人儿,竟谁也没拦住,直愣愣冲到了家养的大狗旁,小短腿一迈就骑了上去,硬是嚷着要骑着最凶狠的烈马,做世界上最英勇的骑士。


       勇利想象了一下幼年的维克托,觉得可爱极了。他把拢在维克托身上的翅膀收紧一些,问道,“什么是酒啊?”


       维克托解释了几句,想起他身上正好还带着一小壶酒,是用来御寒的。他莫名有种带坏小孩般的兴奋,悄声问道,“你要尝尝吗?”


 


       其实勇利只喝了一点点,几乎是只抿了一口。


       但反应来得猝不及防。


       他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火海,浑身关节都在咔咔作响。这种灼热感令他几欲嘶吼,但他怕伤害到身边的维克托,便忍住了,忍得翅骨阵阵发颤。


       在维克托看来,勇利赤红的双目一瞬间变得好似流动的熔岩,周身骨架也不时发出锤炼钢铁般的热度和色泽。


       他只愣了片刻,立马冲向洞口,想试着用外面的雪给勇利降温。但勇利比他速度更快,如同炽热的玄铁飞速到了洞口,正待他展翅欲飞的时候,他周身的热气倏然散发了出去,洞口一时被白雾笼罩。


       等到烟雾消散时,维克托蓦然睁大了眼。


       那是一个少年。


       虽然面庞还带着些青涩气息,但骨架挺拔,肌肉匀称,已然是一个堪称“男人”的少年了。


       那少年大概还不习惯额前的碎发,用手捻了捻,便把额发捋了起来。而后他回过头,注视着呆立在洞穴中央的维克托,轻轻一笑,“你已经好了啊。”


       那语气,应该是高兴的,却又带了些不知哪来的悲伤。




       [5]


       “你已经好了啊。”


       勇利的脸上身上都汗涔涔的,那是被方才的炙热和苦痛蒸腾出的汗水。他周身泛着介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气息,仿佛还只是青涩少年,但臂膊结实利落的线条,或者手腕脚踝清晰的关节,又不容忽视的成熟。


       两种迥异的气息融洽地交汇在一起。


       在酒精的催化下,竟透出一份极其致命的性感来。


 


       维克托缓慢地闭一下眼睛,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然而很快就失败了,看起来好似一个短暂的苦笑。他在脑海中寻找了千万种理由,酝酿了千万种表述方式,但最终只是简洁地答道,“是啊。”


       是啊,该来的终究会来。


 


       勇利看起来却坦荡得很,他闻言点点头,似是感觉有些冷,便扯了金丝布帛的床单往身上一披,而后顺手拿起倚在石壁边的剑——自从维克托决定耍赖装病,就把自个儿的剑眼不见心不烦地丢一边了——那剑被无人问津地委屈了几天,已然蒙了一层薄尘。


       勇利先是仔细地吹去了上面的灰尘,而后便直截了当地把剑递给了维克托。


       维克托直视勇利,“什么意思?”


       他没有动,他的内心近乎抵触接剑这一行为。


       勇利略带困惑,“你的剑……”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格外认真而又急切地问道,“你该不会是伤到脑子了吧?自己身体恢复了也不知道,现在连剑也不认识了?”


       “……”


       你才是脑回路有硬伤的那个吧!


       被这么一搅,那点凝重的情绪也削弱了些。维克托隐忍再三,还是接过了剑。他状似轻描淡写地试探道,“拿剑做什么,想让我杀了你吗?”


       勇利有点诧异,抛回一个直球,“你来这里,不就是为的杀我吗?”


       维克托哑然半晌,不得不把话讲白了,“你就这样不怕死吗。”


       这话是由无奈起的头,至句末,却成了不露苦楚的叹息。


       勇利却道,“因为这就是我的命数啊。”


       少年身披金帛,讲的话更是洒脱坦荡。


       “我的命数就是这样,守护宝藏,等待勇者,而后被勇者杀死。不止是我,世间所有龙的命数都是这样。”


 


       我生来就是为了等你,或者说,等你来杀死我。


       他这样说。


 


       维克托握紧手里的剑,无尽的愤怒在他心头翻涌,于是他怒极反笑。


       什么荒谬的命数论,什么叫“等着被勇者杀死”?勇者与龙的较量从来都是弱者即死,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屠戮!


       “莫非你觉得,像我这样的贵族之前竟会没屠过龙……”他握剑的手一转,将剑柄轻佻地挑起勇利的下巴,语调尽是从未有过的矜贵,“任由你欺骗吗?”


 


       勇利闻言,眼神倏尔锋利起来,那温润的眸子仿佛显露出黑龙赤红双目,透出一种近乎野性的凶狠。他望向维克托,像困兽望向原本属于自己的猎物。


       于是原本松散的氛围也倏尔凝重起来。


       他咬牙切齿道,“我居然不是你的第一条龙。”


       “……”


       竟然为这个生气??


       维克托无言以对。他想,自己应该学着见怪不怪了。


       “先不说这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等我杀你?”


       那狰狞的眼神被压抑回去了,勇利却仍是望着维克托,良久,他带着笑,带着微醺,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我才舍不得伤你。”


       那声音轻的很,好似岩洞外纷飞的雪零落到地面一般,维克托却听清了。


       他说,“那好。”


 


       他突然撤回手里的剑,拔剑出鞘,锐利的剑在严寒的空气中擦出更寒冷的声响。


       勇利闭上了眼,他等着致命一击。


 


       锵的一声。


       然而却没有痛。


       不,不是剑。


       而是柔软的温度。


 


       维克托吻住了勇利。


       外头黑风骤雪,落不尽洞内仿佛静止的时间。


 


       这一吻并不长久,只是极浅的触碰。勇利原本经由酒精催发的大脑,又经过脸上热度的蒸腾,变得越发混沌起来。


       就算是再怎么与世隔绝,他当然也知道这是什么。


       他缓缓抚摸着维克托的后颈,而后强硬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毫无章法而又猛烈激动地吻了回去。


       这个吻,嗯,就比较深了。


 


       唯有夜与落雪,和被维克托插在地上的剑,见证这一切。




       [6]


       漫长的接吻结束后,勇利仍强硬地按着维克托的后脑勺,两人就这么额头相抵地沉默着。


       呼吸产生的热气在洞穴内萦萦袅袅,空气里尽是不言自喻的暧昧。


       半晌,维克托打破了寂静,“嗯,可能现在讨论这个不合时宜,不过按原计划,我后天就该回去了……”


       勇利果然十分不满地看了一眼维克托,他低头蹭了蹭脑袋,鼻尖与维克托的鼻尖相触,用动作中止了维克托的日程计算。


       持续的亲密动作让醉意越发上涌,他的整个大脑几乎都是迟滞的了。然而有些动作、有些想法,第一时间就下意识地出现了。


       他不想这一刻发生任何改变。这漫山遍野的雪,呼啸的寒风,日与继夜的独处,和独一无二的维克托。


       我可真自私啊,这条大黑龙心想。然而他一张口,却言不由衷地蹦出了另一句话,“反正我也不是你的第一条龙,你哪天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带着些许酒气,跟赌气的气话一般,勇利说完就后悔了。他站在原地想了想,想明白没法把话收回去了,就觉得很懊恼,懊恼到了一定程度,就开始有点生气了,他气呼呼地转过了身,决定先让没法好好思考说话的自己冷静一下。


       披在身上的金丝布帛随着勇利转身的动作滑脱下来,他干脆也不遮了,拾起来往维克托身上一披,闷闷地说,“会冷。”


       然后继续转过身,一边生气,一边冷静。


       维克托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提起离开的事,勇利将会是什么反应,但他怎样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局面。勇利本来就是非常坦率的龙,喝醉了之后更是无所畏惧,像个闹脾气的小孩,说生气就生气了。


       于是维克托拢了拢勇利披到他身上的金帛——那上面还残余着温热,即使化为人形,勇利也仍像大黑龙时一样,带着热切的温度。他望着少年结实挺拔的背影,轻声哄道,“勇利,生气了吗?”


       那背影闷闷地点了点头。


       维克托的心顿时揪了一下,他受不了这样单纯的坦率,太让人心疼了。


       “是我不好,没有早一点告诉你,”他继续轻声哄着,“那我们一起来想办法,想一个不让你生气的好办法,怎么样?”


       出乎意料地,勇利开口道,“不是。”


       他终于回过了头,望着维克托。维克托这才发现他眼中的悲伤大过愤怒,“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是气我自己。”


       他注视着维克托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我气我自己说了假话,更气这句话会伤害到你。”


       “你是……珍宝,不,你远比一切宝藏更珍贵,”他认真地挑选措辞,“刚才那句话是假话,你什么时候离开,对我不仅有关,而且非常非常重要,我不想……”


       说不下去了。


       我不想你离开。


       这句话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萦绕在他心里,但他没法说出口。


       即使日子过得再快乐,自己再怎么刻意回避,他也是一直清楚的——维克托不属于这里。维克托是耀眼的,璀璨的,夺目的,他的人生绝不该就此困顿在这一方窄小的洞穴中。自己已经害得维克托受伤,怎么能再出于私欲,要求他留在这呢。


       该知足了。


       但不知哪根神经作祟,还是心有不甘,还是试图说些什么。他就这么一面试图开口,一面自我压抑,直到看见维克托突然慌了的神情,没等问怎么了,眼前便模糊了。


       眼泪。


 


       控制不住的泪水好似一道打开的阀门,让他有了些不管不顾的冲动,然而挣扎半晌也只是在重复“我不想”三字。


       “嘘,不说了,我们不说了,”维克托帮他抹去了眼泪,仍是轻声哄人的语气,“不说也没关系,我知道的,都知道的。”


       温热的吻落在哭得湿漉漉的眼皮上,而后维克托这样说。


       “我不能永远留在这里,但我也不会与你分离。”


 


       化为人形的少年没了遮风的双翼,但体温仍如龙形时炽热。这一晚,他紧拥着维克托,如同一份至死不渝的温暖。




       [7]


       维克托醒来的时候,是被宽大的龙翼紧紧搂住的,昨晚勇利散了酒气,又变回了龙形,想来应该有很大动静,然而他竟睡得这样熟,竟毫无察觉。


       偏冷的晨光照进洞穴,提醒他那个不愿想起的“后天”已经悄然变成了“明天”。


       办法总是有的,是吧?维克托这么想着,看着仍在身旁熟睡的勇利。往日他醒来的时候,勇利都已经起床了,亏得昨晚的喝酒闹剧,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他熟睡的模样。


       维克托想抬手摸摸那看起来很凶狠的大脑袋,然而勇利把他搂得太紧了,他试图把胳膊从怀抱中抽出来,才刚一动作,勇利就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两双巨大的龙翼不由分说又把他按回怀中。


       哟,还挺凶的。


       维克托觉得有趣,干脆就这么任他抱着,细细打量这只下意识把占有欲暴露无遗的大黑龙。


       所以当勇利醒来的时候,睁眼便看到近在咫尺的维克托。


       尤其那双。


       含着笑意的,湛蓝的,眼睛。


       他才醒来,看着维克托,又如同坠入另一美梦中,一时丧失了所有反应能力,只能看着那双眼睛凑近了,凑近了,又缓慢地闭上,于是那纤长的睫毛就在他坚硬的玄铁上划过。


       轻而痒。


       而后脸颊上就落了一个温润的吻。


       “早安。”


 


       砰,砰,砰。


       震耳欲聋。


       心跳突然就明显了。


       勇利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是黑色的,此刻面红耳赤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然而他克制不住瞎扑腾的翅膀已然暴露了一切。


       维克托目睹这条大黑龙跌跌撞撞地飞起来,东倒西歪地兜转了七八十来个圆圈,双翼在洞穴里几乎要扇出一阵小型龙卷风,而后留下一句去找吃的,便落荒而逃。


       从外头隔了片刻传来的雪崩动静来看,估计出去之后,又撞上了。


 


       维克托笑嘻嘻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过了一会儿,面上的表情逐渐认真起来。


       他不能让这条龙就这样和他分离。


       他再一次这么跟自己确认。




        [8]


        宫殿里一片沉寂。


        过了很久,国王艰难地开口,“维克托侯爵,你能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吗?”


        维克托站在宫殿中央,在众人的注视下,又一次坦荡而认真地说,“尊敬的国王,我将卸任屠龙将军一职,请您褫夺我‘屠龙勇者’的称号。并且从此以后,我将致力于沟通协调人类与龙之间的关系,共同促进世界的和平稳定。”


        荒唐。


        宫殿里终于迟滞地响起了细微却激烈的议论声,国王缓慢地消化这一波巨大的冲击,脑海里不知怎地,响起了曾经看过的一段东方小品——


        “一个厨师不看菜谱,改看兵法了。”


        一个屠龙将军不去屠龙,改当和平外交官了。


 


        国王是仁慈的,仁慈而多疑。


        当着大臣的面,他好声好气地同意了维克托的请求,然而私下,他差人暗中盯梢维克托,一有异动立刻来报,并架空了其身为侯爵所享有的实权。


        表面风光的空壳。


        维克托知道,早在他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但他并不在意这些。


        只要他想做的事没有受阻就好,其他浮名虚利,若有谁在意,还他就是。


        维克托并没有像国王担心的那样,伙同屠龙部门的亲信另外成立一个组织,他甚至没在皇城逗留多久,就孤身赶去边境了。


 


        “启禀陛下,近期边境巨龙闹事的情况少了很多,据边境百姓所说,曾看到过群龙聚首,像是在商议什么事宜。”


        “嗯,”国王听完大臣的汇报,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负责盯梢维克托的下属,“维克托这阵子在做什么?这龙的异象,没准和他有关系。”


        “咳,这个……”下属吞吞吐吐,“维克托侯爵……他……”


        “有话就说。”国王抬头看了眼下属。


        下属一抖,赶紧一股脑儿全抖搂了出来,“维克托侯爵去了好几个边境的城镇,都是长年闹龙灾的那种,他去找当地家大业大的生意人……”


        “意欲谋反?”国王一抬眼皮,抢答道。


        “一、一起吃饭……”属下哆哆嗦嗦地纠正。


 


        出乎所有人意料,维克托在宫殿里口出狂言之后,并未出现什么可疑行迹,甚至都没有在工作,而是沿着他曾经屠过龙的城镇来了个长途旅游,借着自己曾经的屠龙功绩,一边游山玩水,一边蹭吃蹭喝,可以说是十分乐不可支了。


        表面如此。


        ……实际,也是如此。


        毕竟维克托从来都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只不过在茶余饭后,他会和这些没有爵位的土财主聊聊发家致富新道路。


        这是他在离开勇利之前就已经商量好的。


        他曾经屠龙太多,与龙族结怨已深,所以龙族的说客万不可由他担当,甚至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参与其中。


        于是说服龙族的重担,就交给了勇利。


        勇利聚集龙族,提出了“征服”人类的新方法,他说人类又笨又胆小,只要龙族定期拿出一些最瞧不上眼的金矿石,就能换得做工精致的无尽宝物,还能让人类与龙族的争斗就此停止。


        而维克托则与各地大商人相谈,达成以商品换金矿石的长期合约。


        这是一项双方都觉得赚到的交易。


 


        这些准备工作花了月余时间。而后暂时说服了整个龙族的勇利就回到了他原本所在的雪山,这是他和维克托约定好的集合点,维克托和他说三个月后回来,那么他还需再等上一个多月。


        面前是万古不变的皑皑白雪,勇利展了展双翼,把积雪扇得漫空飞舞,再任由它们落在自己身上。


        被白雪覆盖的勇利心事重重地呼了口气,于是脑袋上的雪便滑落了。一团白雪中,露出了个大黑脑袋。


        他很想维恰。


 


        而另一边的维克托在谈妥一堆合作后,主动来到了疑心重重的国王面前。


        “尊敬的陛下,我们与龙族的争斗已有千百年历史,其中损失的性命与财物更是……”


        国王的右眼皮跳了跳,“有话直说。”


        “古往今来,称帝王者不可胜数,却从未有哪位成功结束过人龙纷争的局面,”维克托直视国王,“不知陛下可愿成为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人?”


        国王警惕地问,“你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哪能呢,”维克托笑眯眯的,“不过是想请陛下把屠龙部门给取消而已。”


        “……滚。”


 


        维克托对国王的说服花了半个月的功夫。


        屠龙部门的整改是个大事,维克托提出的方案是将全体人员编入维稳队伍,在将来与龙族进行交易时,负责安全方面工作。凭借他对部门同事的了解,大家果然都很乐于接受这样降低风险的工作调动,并无人反对。而国王在连续听维克托分析了好几天的利弊之后,终于也头昏脑涨地松了口,同意暂行调动。


        一切都如预期般顺利,比三个月的约定时限早了十几天。


        但维克托却没有提前回去找勇利。


        他还有一件独自研究许久的事没有完成。




       [9]


       三个月到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金色的光芒洒在雪上,薄弱的热度却无法撼动终年严寒的雪景。


       勇利期待至极,以致格外紧张。


       于是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先呵一口热气将凝成冰的湖面融化了,再看着湖面在低温下重新凝成冰。


       原来想念一个人是这样的。


       先是专注于他,只想他,满脑子都是他,想到极致了,再不可控制地发散开来。


       他已经设想出第三百五十一种带维克托见长辈的说法了。


       维克托原本的屠龙将军身份肯定会造成巨大阻力,他不能让维恰受委屈,既不可以把他藏着掖着永远不见人,也不可以让他遭受来自他人的恶语中伤。


       他是最好的,理当值得最好的。


 


       他想啊想,那么认真又投入,所以当天空中投下大片阴影的时候,他并未察觉。


       那片阴影极有耐心,长久地盘旋着,过了很久,回过神来的勇利终于发现了在积雪上游走的阴影,他诧异地抬起头。


       那是一条龙。


       徜徉于云雾之间,极具气魄。


       银白的,修长美丽的龙。


 


       “维克托。”


       勇利脱口而出,而眼泪却先于他的言语,甚至先于他的意识,擅自落了下来。


       回应他的,是悠长而温柔的龙吟。


 


       勇利不能每次都靠喝酒来化作人形,必须想个办法。


       让勇利能够轻松自由地变化形态。这是维克托在分离前就决定要做的研究,只是不确定能否成功,便没有透露给勇利。


       当初在屠龙部门,也有专门的部门做形体研究,他在离开前要了些公开的研究成果。三个月的时间,在和商人谈合作,或者和国王谈改革的时候,他都在抽空做研究。


       实际的研究已经在和国王商谈途中就成功了,他已经研制出了可靠的配方,可以让勇利稳定地变化。


       然而当晚,在临睡前他突然想到——


       如果把配方的材料换成相反的呢。


       如果这相反的配方,被人类喝下去呢。


 


       维克托低头吻吻勇利的脑袋,勇利紧靠过去,他们亲昵地蹭了蹭脖颈。


       只是勇利的眼泪仍在不受控制地下落。


       维克托轻轻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眼睛,在自己背来的包裹里挑挑拣拣,爪子灵巧地抓出一小瓶药剂。


       他递给勇利,在耳边带着笑小声哄道。


       “不哭了,背你飞好不好?”




—完—


这篇诞生很仓促,写得更仓促,不论情节文笔都是槽点满满,还拖延了这么久…… 多亏大家的宽容,才能写到结局,谢啦!


爱你们!爱勇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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